归乡·梨花如雪忆故人
阳春三月,梨花如雪。我踏着故乡磻溪的溪畔古道归来。磻溪村静卧在福安、周宁、蕉城三地交界的群山怀抱中,两条清溪自山间蜿蜒而下,在村口汇成一潭碧水,倒映着两岸葱茏的古树古藤与错落有致的屋舍。溪水潺潺,仿佛仍在低语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老宅依旧矗立在溪畔,土墙黛瓦间沉淀着岁月的痕迹。推开斑驳的木门,穿过前厅的天井,后花园那株梨树正满树繁花,洁白的花瓣散发着淡淡清香,在微风中簌簌飘落,如雪般覆在青石板上。树干上悬挂的“将军树”牌子已被时光磨得发亮,但仍清晰可辨。这棵树,是陈挺将军1973年从江西寄来的,系山东梨苗,如今已亭亭如盖,年年硕果累累。
望着这棵树,我的思绪不禁飘回那个特殊的年代——1973年,当时情况特殊,可陈挺将军却惦记着老区的经济发展。他千里迢迢寄来了山东梨苗,只因这品种皮薄肉嫩、产量高,想让老区百姓多一条生计。这份远见与深情,恰如他一生对闽东人民的牵挂,从未因时局动荡而改变。
根系·烽火岁月结深情
陈挺将军与我家的渊源,始于血与火的革命年代。1911年,他生于上白石山头仔村的贫苦农家,幼年丧父,随母改嫁,饱尝人间冷暖。1930年,他与我的爷爷刘泽民在甘棠相识,两人同怀救国之志。彼时,我的曾爷爷刘墨林行医济世,爷爷经商持家,家境稍宽,老宅便成了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和掩护点。陈挺常在此落脚,与时任中共安德县下西区领导人的曾爷爷把盏夜谈,以及时任中共安德县领导人的爷爷策划行动,曾奶奶潘玉球则默默为他们备饭煮茶,缝补衣衫,站岗放哨。
1934年,腥风血雨席卷闽东。5月,我曾爷爷在医治红军伤员返途中被反动派杀害;6月,爷爷在山寮召开地下党秘密会议时被国民党反动派包围,在突围战斗中壮烈牺牲,被砍头悬挂城门示众。短短32天,家族痛失两位德高望重的亲人。陈挺闻讯,带着银元与战友登门慰问。他紧握曾奶奶的手,声音哽咽:“老妈妈,您的丈夫和儿子是为革命死的,我们永远记得他们!”那一刻,曾奶奶的泪洒在陈挺缝缝补补的衣服上,化作了无声的誓言。
新中国成立后,将军从未忘记磻溪的“革命老妈妈”。1950年除夕,时任福安专区军分区司令员的他徒步几十里山路,踏着积雪重回故地。曾奶奶又惊又喜,颤抖着为他拂去肩头的霜花。那一夜,炭火映红了厅堂,将军与曾奶奶相对而坐,一碗米酒,一盘炒冬笋,忆往昔峥嵘,叹今日团圆。窗外,溪水淙淙,似在应和着他们的喃喃私语。
枝繁·山高水长心相连
1964年,时任福建省军区副司令员的陈挺将军赴福安穆阳搞社教,欲来看望曾奶奶,曾奶奶深知陈司令刚落脚工作繁重,便迈着三寸金莲,沿着崎岖的山路到穆阳区政府,陈挺将军见到老妈妈兴奋不己,热情接待,彻夜长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社教即将结束回省城前,陈挺将军竟拄着手杖,翻山越岭来到磻溪。黄昏时分,他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曾奶奶倚门而望,恍如梦中。将军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特地赶来看看您,与您告别,煮碗稀饭就行了。”那一夜,全家围坐,听他讲述抗日战场上他那“江阴老虎团”的威名奇迹,讲车桥战役的烽烟激烈,讲黄桥战役的艰难险情,讲夜袭虹桥机场的勇敢机智,讲渡江战役时千帆竞发、闽东健儿攻占桥头堡的壮景。孩子们瞪大眼睛,曾奶奶则摩挲着他的旧军装,轻声念叨:“瘦了,又瘦了……”
在那个特殊时期,将军身处困境,却仍惦念着闽东革命老区的父老乡亲,惦念着我父亲的病情。他设法安排父亲住进福建省军区医院,自己却在江西的建设兵团啃着窝窝头。1973年,我叔公去南昌探望,将军夫妇待他如亲人,住其家半个月,临别时塞给他五株梨苗:“带回去,种在院子里,等果子熟了,老妈妈就能尝到山东的甜。”谁承想,这竟是最后的礼物——1978年曾奶奶逝世,将军远在江西未能送别,寄来一只素白的花圈,挽带上墨迹如泪痕:“革命老妈妈千古”。
果香·将军笑貌驻心间
1981年夏,将军专程赴周宁探望车祸受伤的我父亲,又执意同返磻溪。当他走进老宅大厅,凝视曾奶奶遗像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良久,他轻声道:“老妈妈,我来看您了……”后院梨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得知这树正是当年所赠梨苗长成,树上挂着一个个葫芦般的“山东梨”,将军抚摸着树干,尝着清甜的梨子,笑得像个孩子:“好!真好!”
乡亲们闻讯涌来,将军招呼大家围坐八仙桌,夹菜添饭,谈笑风生。他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当年我们地下党员、红军战士经常在这里吃饭,这家的饭碗都被我们吃缺口了!”离别时,与群众一一亲切握手,当他看到我年幼的妹妹坐在角落,蹲下身,握住我懵懂小妹的手——那双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手,此刻一定温柔如春溪。
二排左二为陈挺夫人,左三为陈挺,左四为作者父亲刘炎生,二排左一是原宁德行署副专员吴增德,前排左一是原福安副县长黄政贵,前排左二是原福安县长雷瑞华。三排左一是原福安副县长陈鸿颐,三排左二是原宁德地区老区办主任郑宜增
晚年的将军为福建老区和闽东山区发展奔波不息:1986年1月他不顾年迈,亲自到北京找他的老战友—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叶飞、陈丕显、彭冲,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方毅、国务委员张劲夫……老战友们对陈挺的进京十分重视,叶飞副委员长拜托陈丕显副委员长帮助协调,陈丕显副委员长为此给方毅、张劲夫写了亲笔信,方毅、张劲夫认真听取了陈挺将军就福建老区发展现状及存在资金困难等问题的汇报,并分别作出重要批示。国务院召集国家计委、财政部、交通部等相关部门召开专题会议,听取陈挺将军的汇报,为福建老区的发展给予了政策上和资金上的大力支持。陈挺将军与战友们在枪林弹雨中结下的革命友谊在闽东乃至福建的老区大地上开出了一簇簇美丽花朵。
陈挺将军进京凯旋,取得丰硕成果,受到时任省委书记项南及其他省领导的高度赞扬,陈挺将军为争取赛岐大桥立项和建设资金,筹建闽东革命纪念馆,争取福建老区、贫困县政策和资金补助,推动老区村庄通路通电通水建校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他注重为老区“输血”,更重视“造血”:他支持老区村镇建水电站、办茶场、林场,办师范老区班、卫校老区班,报送农家子弟、老区后代上福建师大、福建农学院。帮助成千上万的老区山区孩子上中专、大学,并分配到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为山区的脱贫致富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却是一线普通工人;若有人送礼,甚至带点农村的土特产,必被其夫人朱静“教育”一番后带回去。他孙子在部队服役多年却无人知晓其背景,直至其孙子因陈挺将军逝世需请假未能获批,组织部门出面协调时,所在部队方知他是老首长、开国将领之孙。陈挺将军一家清廉如山泉,纯洁若梨花,令人肃然。
花落·梨香永续将军魂
2001年,苏州的春日暖阳里,我母亲携我和兄长两家人到苏州为将军贺九十大寿。他穿着旧军装,胸前勋章熠熠生辉,拉着我们的手说:“磻溪的梨树,依然硕果累累吧?”那张全家福上,他的笑容依然如梨花般纯净。
此时,抗战胜利80周年,我独立梨树下。溪水依旧,老屋尚存,而抗日名将陈挺将军却已驾鹤西去。风过处,梨花纷飞,恍若他当年深情的笑颜。这棵树,是他留给老区的根,是烽火情谊的见证,更是镌刻在闽东山河间的丰碑——一位将军的赤子之心,永如梨花高洁,梨果甘甜。
此文发表于《宁德文艺》2025年第2期
作者:刘少华
编辑:陈菁婧
审核:林衍 阮珊妮 王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