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哥叫江成财,生于1967年,因为长得黑,人送外号“黑哥”,久而久之,问起他的大名倒是要挠挠脑袋想半天。他生于连家船,长于连家船,是个标准的连家船民汉子。说话间,他憨厚地笑了起来,笑容真诚,像个孩子。
黑哥出生后不久祖母过世了,他祖父和父母,以及4个兄妹,7个人挤在一条7米来长,2米来宽的连家船上。按他的说法,我这是“纯曲蹄”,平时就在白马门内讨小海,在滩涂边上捡点小鱼虾,大鱼卖掉,换些粮食,小鱼留着自己吃。日子紧巴巴,每天吃了上顿愁下顿。
衣物是四兄妹从大到小轮流穿,“女孩子十四岁了没有穿过一条完整的裤子。”一床薄被子,兄妹们挤着睡,拉扯间被子中间裂开个大洞,母亲向人讨了条米袋缝补起来继续用。父亲带颗薄荷糖回来,砸成四小块分给兄妹们,“那真是好吃,大家就咂巴下嘴就没有了”。买不起蔬菜,父母就去市场上捡些丢弃的菜叶菜梗、挖过的红薯地里剩下的小地瓜,经常一家人下饭菜只有一碗小鱼虾或简单蔬菜。
船民家的孩子天气热时经常跳海里玩耍,消耗大,肚子里缺油水,一顿吃两碗饭仍觉得饿。那时地瓜米是主粮,以至于如今他买点地瓜煮红薯稀饭,老婆就会唠叨:“地瓜,你还没有吃怕么?”
船只十分破旧,船上渔具也简陋,买不起绳索,就去山上砍几棵竹子,用竹篾和稻草搓成缆绳,又硬又难用,渔网也是破旧不堪,渔获量自然也大不了。称重的大秤(俗称“大针”),船民家也置办不起,鱼季来了,得去岸上人家租用,用完时送三五斤鱼当租金。
船民最怕生病,小病全靠硬扛,熬过去算是命大,熬不过去或熬成大病是常有的事。船上常备的“药”是山苍籽茶,头疼脑热都喝这个。看病普遍靠赊账,赊多了,大夫也不愿再接诊。连死都难,买不起墓地,常有人用草席一卷,草草埋葬,以至后代寻不到祖先坟茔。黑哥说他父亲很有心,经济好转后把他之前几代人的墓都做了,不至于让后人无处祭奠。
除了历史上的原因,这种生活,让他们面对“山人”(岸上居民)时,总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自卑,人家说话稍大点声,他们都有些胆怯。
日子虽苦,记忆中也有亮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十五六岁的黑哥,跟着村里人去官井洋围捕大黄鱼。那时虽不如早年产量巨大,但四月大黄鱼汛来时,官井洋依旧十分热闹。下岐村会组织几队人马,每队二十多人,由一大一小两条船组成,叫作“做瓜对”。大船承载十多人,起居、厨房、网具、作业都在上面。小船作辅助,通常四人,三支桨一条艪。黑哥身强力壮,常担任“头桨”。船老大经验丰富,把一根长尾舵顶在耳朵上,仔细听海水里的动静,判断鱼群的位置、密度和游向。一旦锁定目标,两船便拖网合围,往往一网就能捞起整个鱼群。黑哥比划着回忆:“那真是呱呱叫的鱼,大的有十多斤,长度有从地面到腰那么长”。
大黄鱼丰收的季节,沿海家家户户飘香。新鲜大黄鱼无论是清炖、红烧还是黄焖,还是做成鱼冻,蒜瓣状的鱼肉细嫩香滑,让人回味无穷。除了鲜吃,人们将大黄鱼去鳞去内脏,用水冲洗干净,从鱼腹向背部切开,保持鱼肉相连,用盐腌制个把小时,摊挂在太阳下晒至半干,制成的黄鱼鲞也是一道美味的下饭菜。或者用红糟醉上几天,鱼肉松软细嫩,也是无上的美味。
水产部门在官井洋设收鱼点,大黄鱼按个头大小定价格,海上有时还会放电影,战斗片、故事片都有。青山岛补给点的海上浮店,有各种配饭菜,番薯糖好大个,黑哥津津乐道,眼里闪着光,那是他苦涩青春里难得的甘甜记忆。
黑哥妻子姓连,东岸定居点渔民塘人,比他小两岁,在家里八个子女中排行老七。黑哥笑着说那时父母怕他长大找不到老婆,“刚好她家想将这个七岁大的女儿送给别人养”,于是两家就订了娃娃亲。约定120元订亲费,黑哥家一时拿不出,只能分期付款,有钱时给个十块二十块,甚至五块钱,几年陆续给了60块,剩下60块至今还拖欠着,黑哥坦诚:“那时的确是没有钱,给不起。”
老婆17岁嫁过来,父母买了条小破船,叫来几个亲戚帮忙,将这条船简单整修了一番,充作他们做“新婚船”,即便如此,船的灰裂了板也旧了,一样的天天漏水,到了后期睡觉时要把脚扎在船舱下面,水慢慢地漫到小脚肚,冰凉刺骨把他一下惊醒,一家人得轮流舀水到天亮。黑哥说船民有句老话:“船做船食,船漏作乞食(乞丐)。”
生活的不易,常伴着惊险。一次台风袭来,巨浪拍打着小船。船在浪里打转,眼看要倾覆。黑哥在船尾扳着舵,妻子在船头撑着篙,情急之下只能把幼小的女儿抱到滩涂上,用雨布盖着,一家人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挣扎求生。黑哥说他“什么菩萨都求上一遍,武帝、妈祖、奶娘、田公元帅等等”。武帝即真武大帝(北方属水,龟蛇象征水陆两栖),在船民心中是降妖伏魔、护佑航海、掌管水火灾害的至高保护神。传说郑和下西洋便多次祭祀。船民敬畏至极,连小孩哭闹,大人一说“武帝来了”,都会立刻噤声。
女儿幼年时在船上突发高烧,阵阵晕厥,全家心急如焚。当时正逢退潮,潮水将船拖出老远,母亲、叔叔和黑哥拼命划桨,却怎么也靠不了岸……那情景,至今想来仍揪心。船上的竹篷,“白叶三年不换就烂了,一下雨里头漏得厉害”。斜风细雨时已难以遮挡,狂风暴雨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1999年下半年,32岁的黑哥终于上了岸。上岸的第一件事,他拿了把大柴刀,将他的小船拖到滩涂上拆成碎片,“我再也不回到船上去生活了!”他和弟弟妹妹们都没上过一天学,“吃了太多不识字的苦”,这让他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要供孩子们上学。
上岸后,生活是新的挑战。他先跟村里人学养螠蛏,第二年,带着几个村民承包虾塘,做了几年赚了些本钱。大约在2006年,他联合几个伙伴筹了些钱,又贷了款,开始涉足打桩施工。起步艰难,设备投入巨大,一台桩机和一台锤机当时就要160多万元。他稳扎稳打,设备一台台添置,如今设备已更新换代多次,拥有爆压机(大的上千吨,小的500-800吨)、点压机等十多台,设置总值超千万元。打桩团队承接宁德、福安、霞浦等地的项目,包括万达、青拓等大项目的打桩业务。
创业初期困难重重,他看不懂施工图纸,谈判时普通话也说不利索,合同也要别人给他转述,只好以高薪聘请了一位四川籍大学生来帮忙。打桩精度要求严苛,误差超过10公分就得赔钱。靠着为人诚挚的好口碑,许多大工程分包过来,同行间也互相帮衬补台。“还好团队很给力,一步步渡过难关”。
岸上的生活渐渐习惯并富足起来,早先横山的房子小,设备放不下。如今在渔民塘有两套房子,家里四台车(两辆皮卡,两台小车),一年开支一百多万元。大儿子初中毕业后,黑哥就把他叫回来当徒弟,第二年便让他担起处理团队事务的责任。2020年,桩机业务正式交到儿子手中,现在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爷爷(17岁、15岁、5岁)。大孙女在福安三中读高二,他每周末开车送孙女去穆阳上学,还在学校边租了房子住。
更让他自豪的是,经过多年自学,“一些简单的文字会看了,我不是纯文盲了!”黑哥的笑容里是发自心底的满足。
黑哥提到,关于江姓来源,他说族谱记载源自福建莆田六桂堂,祖先说“把粗糠(稻谷壳)倒江水里流到哪,你们就迁到那里定居”。
按一些方志记载,连家船民曾有独特的语言。但千年水上漂泊,被各地文化同化,语言早已消失,仅留下些许口头词汇和生活习俗,“咸水歌”是其中之一,如今会唱的也多是上年纪的老人了。船上的禁忌也融入生活:板不能说“板”(本地话意“翻转”),改称“片”;筷子不能说“筷”(本地话意“坠沉”),要称“箸”;吃鱼时不可翻转鱼身……
下岐村以连、江、翁、欧、郑、陈、林、王八大姓为主。老一辈仍以海上捕捞为生,渔获有大黄鱼、石鱼、梅童鱼、鲟、梭子蟹、螠蛏及各种杂鱼。咸水疍民船只(用平宽头船,适江海)和淡水疍民船只(用尖窄长“溪犁船”,适山溪)的区别。现在渔船都装有北斗定位,不管是奔赴远海,还是在内海作业,走得再远也不会迷路了。
上岸的船民家庭,年收入二三十万的很普遍。黑哥弟弟就承包了100多亩滩涂养殖螠蛏和弹涂鱼,每亩年收三四千元,年收入三四十万稳稳当当。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读书,毕业后留在宁德、福州等城市,有的开店,有的在海鲜酒楼当厨师,横山村有些人在宁德时代上班,渔民塘有些人到青拓集团上班,月薪从六七千到一万七八千不等。
作者:郑健雄
图片:黑哥
编辑:王雯秋
审核:林衍 陈菁婧 阮珊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