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母亲制茶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到现在,她在厨房忙碌制茶的情景,我依然历历在目。
我们家的地少,茶园也少,那时的茶青价格低,母亲总是将采回的茶青制成“茶米”,只为能多卖上一点儿钱贴补家用。
繁忙的茶季一到,一大清早,母亲就出门去采茶,我们中午放学了她还没回来。父亲有时忙得等不及就囫囵吃上一碗饭,将剩下的菜垒进大铁锅里,让我们等母亲回来一起吃。母亲回来时,已经日上中天,她摘下斗笠,将肩上沉甸甸的一篮茶青放下,把锅中的菜端到桌上吩咐我们先吃,然后刷锅生火,等锅热得快冒烟了,这才将竹篮里的茶青倒进去翻炒。那是杀青,制茶的第一步。只见母亲身体前倾,双手像两只大铁铲上下翻飞,满含露水的茶青在锅里“噼里啪啦”响,冒腾着团团热气,把母亲笼在热烈的茶香里。不一会儿,满满一锅的茶青全软趴了下来。那时还小的我们,在母亲的指挥下,迅速在灶边支起一个又大又圆的竹箪,母亲将炒软的茶青用铁铲一铲一铲分散到竹箪上,然后放在水缸板上一团团团好,也顾不上吃饭,就急急卷上袖子,双手左右来回用力地揉捻着。那双手真像极了一台小揉茶机,长年累月的劳作已将母亲的手染成了墨绿色,再难洗去。趁着午后炙热的阳光,母亲将揉捻好的茶团均匀撒在竹箪上,放到瓦房顶上去晒,这才回屋里吃饭洗碗做家务。直到夕阳西下,母亲从屋顶取下竹箪,上面就是晒干的黑色“茶米”了。
晚上,我们在桌边做作业,母亲就站在一旁挑拣揉不成形的老茶叶,我们管那叫“茶粕”。她双手并用,灵活的手指像小鸡啄米那样在竹箪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那双手常常就牵绊住了我们的目光。有时,她也抬起头来柔柔地注视着我们,那目光里除了满满的爱,还有对生活的一种达观。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茶米茶米,茶哥米弟”,虽然家境清贫,但母亲向来不言苦,凡有来客登门,总不忘敬之以茶。母亲吃茶,总爱食碗底的茶渣,在她看来那种苦涩也是人生的一种至味。做完作业,我们也围在竹箪边“哒哒哒”帮母亲挑拣“茶粕”,一边挑拣,一边听母亲妙趣横生地讲述乡村的一些奇闻异事,有时兴起,也微笑地和我们分享她少女时和女伴们走远路去茶场采茶的经历。这时,我偎依在母亲身旁,总会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味儿,让我听着闻着就不知不觉入了神。拣完茶,我们帮母亲将“茶米”和“茶粕”分开装好,然后放在架上等茶贩子第二天来收购。
有时赶巧遇上雨天,揉好的茶没法晾干,吃过饭,母亲就将灶上的大铁锅端起来放到一边,把灶池里的炭火拢聚在一起,将竹制的“焙床”置于灶上,再把潮湿的茶团均匀地摊在“焙床”上烘。特别是晚上,我在桌边做作业,母亲在焙茶,灶上便水汽氤氲,茶香飘溢,感觉母亲连同整个厨房都笼浸在这美妙的茶香之中。茶烘干,母亲小心翼翼收好,放下焙床,又从一旁端起大铁锅,她来来回回,我的身边就飘过一缕缕茶香。看着灯光下母亲忙碌的身影,我渐渐明白,这些微薄的收入,正是母亲忍着疲劳和饥饿,在和时间赛跑中为我们挣来的,而母亲也早已在一次次地杀青、揉捻和烘焙中,被茶的香味熏透了。
除了要制售“茶米”来增加家庭收入,家里平时喝的茶也是母亲亲手制作的。要制茶了,母亲先在头发上套一个塑料袋,再将拣好的“茶米”倒入烧热的铁锅里烘焙,母亲向来不用铲,她只用双手来回捧着“茶米”翻炒,待“茶米”里的香气渐渐上来,母亲的额头、眉角、刘海间也已沾了厚厚的一层茶灰。焙好了茶,看着灶头上满满几大铁罐的“茶米”,母亲总会由衷地露出那满足的笑意。
母亲制的茶呈焦黑色,放在掌心闻有一股浓郁的香。拿开水冲泡,我看见“茶米”在水中一叶叶舒展开来,那碗里渐渐呈现出翡翠般的绿,好像春天忽然苏醒,有苦尽甘来的况味。啜上一口,清香袅袅,直沁心脾,让人回味悠长。在师范毕业行走在乡间山野的那段日子里,我总是茶不离左右,那样子仿佛一路上都带着母亲的叮咛与爱护。
而今,母亲已年过花甲,每次品她制的茶,都不禁让我情思悠远,仿佛又回到那茶香缭绕的小屋,仿佛又看到她那沾满茶灰的眉角,仿佛又闻到她身上淡雅的茶香。
啊,母亲,我那茶香中的母亲!
作者:沈荣喜
编辑:陈菁婧
审核:林衍 阮珊妮 王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