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前,关于“福建最早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甘棠港到底在哪”又起争议。起因是省文史馆馆员、福建师大考古与博物馆学研究生导师、昙石山博物馆首任馆长欧潭生发表“也说甘棠港”,认为:《恩赐瑯琊郡王德政碑》中的“黄崎”,应该就是《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中的“黄岐”。对于“崎”与“岐”字研究 ,推测定论出甘棠港应在琅岐。福安学者郑望则引经据典,力证甘棠港在福安。本文作者卢美松为福州人,现任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副主任、福建省史志研究所所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和方志出版社特约编审。他通过自己的考证,也认为甘棠港(旧名黄崎港)应在今福安市的白马江沿岸、下白石镇(旧黄崎镇)一带。
福州对外贸易的港口历史上早已知名。《后汉书·郑弘传》载:“旧交趾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风波艰阻,沉溺相继。”说明东汉时今福州东冶港已是国内海上贸易的重要港口,是汉朝南方及西南方海上贸易的重要中转站。福州海港的海上交通与贸易历史,可以追溯到《尚书·禹贡》篇的“扬州”条,文载:“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桔柚锡贡。沿于江海,达于淮泗”。这里记载的是南方“岛夷”(包括闽方国在内)向中原周王朝的进贡路线与所贡方物。说明南方沿海的港口交通(贸易)路线早已打通;它距东冶港的出名已有一千多年。只是当时对于东冶港的情况及其对外交通与贸易活动,缺乏进一步的记述。对福州港口开辟的具体记述是从唐昭宗光化元年(898)至天祐元年(904)王审知主持开凿甘棠港开始的。而对福州甘棠港的具体地点历来说法不一,分别有福州马尾、琅岐岛、连江定海、黄岐岛、福安下白石、马祖竿塘诸说。
琅琊王德政碑是最早记载福州甘棠港的历史文物。该碑碑文系唐昭宗天祐三年(906年)敕建王审知生祠时由于兢所撰,颇具文献价值。《恩赐琅琊王德政碑铭并序》记载:“闽越之境,江海通津。帆樯荡漾以随波,篙楫崩腾而激水。途经巨浸,山号黄崎,怪石惊涛,覆舟害物。”王审知亲自祭祀神祇,“祭罢,一夕震雷暴雨,若有冥助。达旦则移其艰险,别注平流。虽画鹢争驰,而长鲸弥浪。”朝廷“赐名其水为甘棠港,神曰显灵侯。”碑铭及序文渲染的是王审知“役灵祇力,保千万艘”的历史性功绩。翁承赞于后唐同光四年(926)为王审知所撰墓志铭亦记开港之事:闽江口外,“古有岛外岩崖,蹴成惊浪,往来舟楫,动致败亡。王遥祝英灵,立有玄感。一夕风雷暴作,霆电呈功,碎巨石于洪波,化安流于碧海,敕号甘棠港。至今来往蕃商,略无疑恐。”这里所写与王审知德政碑的内容大体一致,但说开辟港埠全仗神灵之功,自然难以置信。只是有两点确实无疑:一是港口之外原有岩崖,妨碍“往来舟楫”;碎石破崖之后,安流无恙,利于“来往蕃商”。表明此港实为对海外贸易之口岸。
从中不难想象开辟甘棠港工程之艰巨,同时也可以看出,当时福建海上贸易的繁盛与甘棠港地位的重要。闽中沿海是“江海通津”,有不少可以进行对外贸易的口岸;来往的货船成千上万艘,其贸易繁忙景象可想而知。甘棠港开辟以后,平流无波,船只出入更加方便,因而来往贸易的船舶大大增加。王审知重视海外贸易,史称他大力“招徕海中蛮夷商贾”,扩大了与东方朝鲜、日本及南方东南亚各地的贸易往来。此处蛮夷的概念应是扩大了的南蛮、东夷的概念。需要指出的是,碑文所指朝廷赐名的甘棠港,不只是一处固定的口岸码头,而是古代长溪县(今福安市)长溪下游一带的水域及其陆岸,即今赛江与白马江连接的水道,亦即赛岐至白马门一段数十里长的港道。长溪之水“历黄崎镇,过白马门,抵官井洋,入于海。”(清《福宁府志》地理志)白马门内为古黄崎港区,江面宽阔达800米以上,可避风涛,又出洋方便,古称“水陆咽喉”,至今仍为良港。福安市文史专家李健民指出,“老百姓为了纪念王审知,将黄崎(今下白石)这一带山水全部冠上‘白马’的名称,于是有了白马河、白马港、白马山、白马角、白马门等等。”(《品读福安》)
《三山志》卷六地理类“海道”所载甘棠港的内容,与王审知德政碑文及墓志铭文一致,表明甘棠港的确是在今福安黄崎镇。志文载:“官井洋港,上游溪流(长溪)一出政和县界,经麻岭至缪洋三十里,至廉村,会龙泉溪,南流过甘棠港。”详述穆水溪(廉溪)溪流行程,经由麻岭、缪(今作穆)洋、廉村,而后南流过甘棠港入洋,其所述地理位置确切而翔实。可知此甘棠港必在今福安境内,今之甘棠镇即因古港而得名,而古港实非一处,还包括今甘棠镇至黄崎镇直达白马门外海口、数十公里沿江之地。而古之长溪又有西溪、赛江、白马江、富春江等名称(系在下游分段命名)。《三山志》同时注称:“旧有巨石,屹立波间,舟多覆溺。唐天祐元年(904年),琅琊王审知具太牢于神,将刊之。是夕,雷雨暴作,石皆碎解。迟明,安流如砥。昭宗诏奖之,赐号甘棠。神曰灵显侯。”从上述可以推想,长溪下游直通今官井洋和外海。王审知看重此港,故设法开辟。港名原为黄崎,今名系唐昭宗所赐,神灵亦其所封,其地应该还有灵显侯庙。《三山志》指出,“黄崎岭”在长溪流经的甘棠港边,今为下白石镇地。
明《读史方舆纪要》卷96《福州府·福安县》引“旧志”云:“港在县东南百六十里,一名黄崎港,与六印江相连。”指出黄崎港的位置,即古之福安黄崎镇地,今为白马港所在的下白石镇地。古长溪河流至此为下游,江面宽阔(今约宽800-2000米),水势浩大,水流较缓,是海舟停泊与避风的优良港口。黄崎也因此而成为福建古代四大名镇之一(《三山志》卷九“公廨类”载,其余三镇为闽县闽安镇、福唐海口镇、古田水口镇)。
明陆以载《福安县志》卷二“营缮志”载:“黄崎镇,唐曰税课场,为榷务也。”其卷一“舆地志”又载:黄岐镇“置自唐之前,旧为税场,在三江口。东管长溪温麻港,西管宁德铜镜港,中管本镇甘棠港。宋熙宁中,以风涛难泊,商舟徙今所,设官监税。”“后置监镇,从省部指挥。镇为州县要冲,海洋喉舌。”由此可见,黄岐镇的设置十分古老,远在唐之前,故德政碑中有黄崎山名;黄崎镇地处州县要冲,海洋喉舌,故历来为外贸要港;镇的设置与港口有关,至少在宋代,已有税场存在,职在管理沿海诸港的税收(包括盐税);白石巡检司之设,至少在宋代,明弘治末(1505年)也徙置黄崎镇堡。清乾隆《福宁府志》卷四“地理·水”载:“甘棠港,在三十四都,上接濂、苏江,下达白洲洋。旧名黄崎港。”地理位置十分明确。
黄崎古港是长溪的出海口,乃闽东沿海最大的天然避风港。至今仍有黄崎镇与黄岐(崎)街名(在今下白石镇),实与今连江县黄崎(岐)半岛无关。《三山志》记载中,没有闽县的黄崎港,也没有闽县的甘棠港名称。其卷六“海道”条也只记闽安镇港,且曰:“山峙海中。港内沙浅,最为险厄。……伪闽时,蛮舶至福州城下。国朝以南交之险,遂置司温陵。时有飘风入港者。”说明闽江口外因山岩峙碍、淤沙浅塞又有台风入港,所以难以作为常年外船靠泊港口,连提举市舶司衙门都不得不迁往泉州。而官井洋三沙湾一带,在三国孙吴时,即在三沙湾内设“温麻船屯”,这里成为制造海船的基地,开始了作为海外贸易港口的历史。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甘棠港”载:“福建道以海口黄碕岸横石巉峭,常为舟楫之患。闽主琅琊王审知思欲制置,惮于力役。乾宁中(894-898年),因梦金甲神自称吴安王(按指伍子胥),许助开凿。及觉,因命判官刘山甫躬往设祭……凡三日,风雷止霁,已别开一港,甚便引旅。当时……赐号甘棠港。”这里记载开港事,与《三山志》基本相同,只是主角由王审知改为刘山甫具体负责似更符合实际。根据志书叙述的海潮方位和运行顺序,可知甘棠港应在今福安长溪海口的黄崎岸附近。清光绪十年(1884年),《福安县志》引录五代刘山甫撰《金溪闲谈》云:“黄崎镇,先有巨石屹立波间,舟多覆溺。王审知为福建观察使,尝欲凿之,而惮于力役。乾宁五年(898)……因命判官刘山甫往设祭……凡三日夜,风雷始息,已别开一港,甚便行旅。驿来以闻,赐号甘棠港。”这些记载与上文《北梦琐言》所引同出《金溪闲谈》而有异文,但都表明开港之事为世所闻,且皆以为非人力所能至,故神其说。其地点在今福安长溪下游之白马江或江口白马门外海洋之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只有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28“甘棠港”载:“在闽县,旧名黄崎港。先有巨石,为舟楫之患。唐天祐中,闽王命工凿之,忽然震碎,敕改甘棠港。”内容与前略同,少了神话色彩。但“纪胜”称甘棠港在闽县,而闽县旧志及福州府志历来并无甘棠港、黄崎港的记载,说明可能是误属。相反,在福安县志中却有明确的记载,如明知县陆以载修《福安县志》多有甘棠港的记述。如卷一“舆地志”载:“甘棠港,旧名黄崎港。有巨石覆舟,唐观察使王审知祷海,其夕,雷震石崩,乃成安流。邑人表请赐今名,封港之神为显应侯。”志载与前说相袭。明王应山《闽都记》卷33在“福安县”下“甘棠港”条同样记载开港之事,惟称:“在黄岐镇。港上接东平、秦溪、穆溪、大梅溪诸水,南出古镇门,入海。”说明甘棠港乃黄崎古镇门(入海口)以内的宽阔河道水域。黄崎镇因自唐以来即为榷货务,至明犹设“盐运分司”、“白石巡检司”,因此“镇多人烟,有城堡,监司行部驻节于此。”而且旧有驿站、江有官渡,地位十分重要。而闽县东部沿江、临江之处,明以前均未见有甘棠港、黄崎镇、巡检司的记载。
据《三山志》载,至宋时,连江县只有“万海小港”、“赤崎小港”、“连江港”,也无今之黄崎地名。当然,福安黄崎(碕)离福州州城甚远,且黄崎港又深藏于今三沙湾内、白马江边,地势较“官井洋港”更加隐蔽,如何会成为外贸名港,也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宋人洪迈《夷坚志·乙志》卷8记载:“绍兴二十年(1150)七月,福州甘棠港有舟从东南飘来,载三男子、一妇人,沉檀香数千斤。其一男子,本福州人也,家于南台。”“甘棠寨巡检以为透漏船舶,遣人护至闽县。县宰秋铎文招予往视之。”由此可知,宋代仍认为甘棠港隶于福州,它作为繁盛的贸易港口,还设有甘棠寨巡检司,负责纠察私盐和寇盗以保障海上安全,并课征进口货物的税收。如《夷坚志》所载,甘棠港因为忽遇海外飘来的巨大独木舟,开始被认为是冲关透漏、企图逃避税课的货船,因此而由水上巡检司人员监督、护送至闽县,交地方政府处理。可见宋代长溪县(福安县)属福州,甘棠港及甘棠寨皆属闽县以外地区。同时也可见,在当时海外贸易中,甘棠港仍是知名港口,故福州男子自海外回归,知在港内靠泊,而且香料仍是海外输入的一项重要方物。
本文作者卢美松,男,1944年10月生,福建省福州市人。现任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副主任、福建省史志研究所所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和方志出版社特约编审。1963年至1968年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中国历史专业读书。曾在北京市大兴县任干部、教员,曾任福建省财政厅副处长、福建财会管理干部学院副院长等职。从事福建省地方志书编修和福建省历史、人物、古代民族及姓氏源流研究,1996年发表《中华卢氏源流》专著,50万字,受到海内外卢氏族人高度评价;2000年出版《闽中稽古》专著(30万字)。主持编纂《福建省志·人物志》及多部《福建省志》专业志。担任中国地方志协会理事、福建省历史名人研究会会长、福建省考古博物馆学会副会长、福建省民族研究会副会长、福建省姓氏源流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大学福建校友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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