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坂的潮声
发布时间:2025年09月08日来源:本站原创作者:福安新闻网责任编辑:陈菁婧阅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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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从穆阳溪的深处涌来,不是海潮,却比海潮更入骨髓。这声音自我离乡后,便常在梦中响起,带着水汽与桃花的甜香,一遍遍拍打着异乡的夜。

再回葛兰坂时,雨初歇。溪水涨了,浑黄的水流卷着枯枝与往事,匆匆向南。那座被称作桃花岛的沙洲依然卧在河心,水蜜桃的季节刚刚过去,桃树长着茂盛的枝叶,在雾气中显得朦胧。老人们说,葛兰坂的泥土是穆阳溪千百年冲积而成的,却偏偏长出最甜的水蜜桃——果肉剔透,浆汁饱满,熟透了能剥下一整张皮,像褪去一件粉色的纱衣。

石马兜的老街更瘦了,两侧的木板门脸朝单边歪斜。一家桃胶甜品店亮着暖黄的灯,年轻的小妹正将琥珀色的桃胶舀入玻璃碗中叔叔,碗桃胶再她用本地话招呼我。我坐下,看她将桃胶与银耳、红枣同炖,甜香氤氲中,忽然想起童年时与玩伴一起摘桃胶的午后——雨的桃林弥漫着树脂的清香,我们抠下那些晶莹的泪珠,以为摘下了整片桃林的魂魄。

深处传来奶奶唤我吃饭的声响。雄仔——食暝啰——尾音拖得长长,越过斑驳的马头墙,散入暮色。这呼唤与我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只是当年呼声中的少年,早已星散天涯。有的去了上海做粮食生意,有的在福州开出租车,最远的一个去了阿根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超市里卖穆阳线面。唯有清明和春节,他们的朋友圈才会重新出现穆阳溪的照片,配文想家了

溪畔的宗祠依然林立缪氏祠堂的匾额上,状元及第的金字已经暗淡,但门楣上春风及第的刻痕依然清晰。小时候不懂这些匾额的分量,直到离乡后才知道,这溪畔小镇竟走出过福安史上官职最高的郑寀、理学名家缪烈、宋末诗人谢翱、反清义士刘中藻。他们的故事像桃胶一样,在时光中凝固成琥珀,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文化血脉。

昔时放学,常挟一册书,沿第一码头坝走到末端堤岸有数十古树,皆万历年间所植,榕樟交错,根须如虬龙探入水际,枝叶若华盖蔽日遮天。最爱择一凸出河面的石块而坐,展卷诵读。时而可见白鹭掠水,翅尖点破一溪霞光;时而逢渔舟归岸,橹声欸乃中荡起金色涟漪,书页间便也染了水汽氤氲。

至日影西斜,便是天工施彩之时。狮子岩后渐染胭脂色,初时淡若桃萼,继而浓似榴火。整片天空化作熔金炉,云霞翻滚如织锦,倒映在水中,竟分不清是天烧着了水,还是水点燃了天。暮色里的古树剪影愈发苍劲,仿佛万历年的先人正凭栏远眺。

大约有三十年时间,葛兰坂改种了桔子,花开时节,桔花香气乘着夜风渡河而来,整个小镇都沉浸在桔花香中。我常在梦中闻到这气味,醒来时却发现窗外只有黑沉沉的夜色。梦里总听见潮声不是海浪拍岸的轰鸣,而是穆阳溪水漫过石坝时,那种时大时小的呜咽。桔子花香与潮声缠绕在一起,这声音在记忆深处涨落,像极了海潮,却又比海潮更叫人魂牵梦萦。

如今堤岸铺了青石板,装了钢架便桥护栏设置了健身器材却显得局促生硬。某日黄昏路过,见霞光仍如旧时泼洒,竟恍惚看见当年那个坐在堤岸上的自己——衣衫染着晚照,书本摊在膝头,正拾首痴望那片亘古绚烂的绯红。

原来最美的不是晚霞,是霞光里那个不知正在经历最美时光的自己。

葛兰坂终究披上了新装步桥如琴键排列溪上,游人踏水而行,衣袂飘举若御风。夜幕降时,水幕电影绽开流光,七彩飞泉与星月共舞。穆水文化公园沿溪舒展,栈道曲径串起亭台楼阁,廊柱间悬着新制的灯,照得夜穆阳恍如水晶宫。

最妙是春来时节千百株新桃沿栈道怒放,云蒸霞蔚,倒映在水中,竟似天上人间同时着了火。花瓣落溪,随波流转,儿童嬉戏桃林间,笑声与飞花齐飞画师支起画架,将春色凝在丹青里。唯老樟树依然踞守西坂枝碧叶通体透亮树荫下聚集了一大群被锦鲤吸引的游客

桃花依旧笑春风。新植的桃林虽再现了桃花岛盛景,岛上新开发宿营点和其它游乐设施将迎来新的客流。唯有穆阳溪水记得,所有的新景都是旧的延续,所有的改变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望。

青草渡的石阶早已被千万双草鞋磨出凹痕古时舟楫至此而止,自穆阳溪转陆路,一条石古道蜿蜒入山,直通周宁、政和、松溪、崇安诸邑。这便是闽东著名的盐茶古道

那时,未明,渡口已闻扁担咯吱声。挑夫们将海盐装进特制竹篓,每担七十余斤,以油纸覆之防潮。领队以担撑敲击路面石块开道,吟唱挑工号子来传递信息,数百人的队伍迤逦如长蛇。过秤的吆喝声、算账的珠算声、船靠岸时的号令声,惊起州芦苇丛中的白鹭。

盐担入山,价随路涨。清嘉庆间政和松溪在穆阳设盐仓,年运销肩盐两万一千担,穆阳盐价每斤六,至政和值十文一路北上价格越高,沿途村落多赖此为生,男丁挑盐,妇孺经营歇店。政和锦屏村明清时期是茶叶、食盐集散地,现存三条保存完好的茶盐古道,总长35公里石阶路上甚至还有圆形杖窟遗迹

最险处当属稠岭鹞鹰岩,窄径临渊,云雾漫漶。老挑夫传言,某年雪天曾有盐队连人带担坠崖,从此过路必撒纸钱。古道边的摩崖石刻,至今犹见小心在意四字,笔划深峻如刀。

今人驱车过宁武高速,隧道穿山,一个小时即抵政和。偶尔可见荒草丛中露出半截青石阶,或某段被野藤缠绕的古道,像一条褪色的旧腰带,静静系在群山腰间。

穆阳溪水悠悠流淌,岸边的石阶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很少有人记得,就在巷头那片空地上,曾经栖居着一群连家船民。他们终年浮家泛宅,以舟为室。后来在岸边搭起低矮的窝棚,苇席作墙,油为顶,一家数口挤在通间里生活。船民的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溪滩上奔跑,女人们就在水边石板上捶打衣裳。每至黄昏,窝棚间升起袅袅炊烟,与雾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间烟火,哪是水上云烟。

前些年我特意去寻访,却发现那些窝棚早已不见踪影。问及老街坊,说是政府建了安置房,船民们都上岸了。如今那片空地上种了几棵桃树,春来时花开灼灼,倒映在溪水里,美得让人恍惚。

唯有溪水记得那些漂泊的身影。记得老船公古铜色的脸庞,记得船娘清越的渔歌,记得孩子们在夕阳下戏水的欢笑。那些声音都化作了潮声的一部分,在每一个起雾的清晨,每一个有月的夜晚,轻轻拍打着穆阳溪的岸。

夜幕垂落时,我登上狮子岩。山下灯火渐次亮起,新修的联虹大桥如金色长虹跨溪而过,对岸的桃花岛上正在上演灯光秀,七彩光束划破夜空,与溪水中倒影交叠成迷离的幻境。旅游开发的浪潮终于涌到了这个闽东小镇,抖音视频里的"网红打卡地"正在改变故乡的容颜。

但潮声依旧。那不是灯光秀的喧哗,也不是游客的欢笑,而是更深沉的声音——穆阳溪千年如一的流淌,桃树根须在黑暗中吸吮地泉的细响,还有母亲们唤儿的声声呼唤。这潮声从代进士的吟诵中传来,从宋诗人的恸哭中传来,从明清商旅的桨声中传来,最终汇成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流在每个游子的血脉里。

离乡时,我带上一包桃胶。在方干燥的夜里,我会取几颗用水泡发,看它们慢慢舒展成琥珀色的云朵。炖煮时散发的气息,总能让我听见葛兰坂的潮声——那不是地理上的潮汐,而是文化血脉的澎湃,是乡愁在时间深处的回响。




文:郑健雄

图:福安市摄影家协会、穆阳镇

编辑:王雯秋

审核:林衍 陈菁 阮珊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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